Wednesday 3 March 2004

傾斜的小孩

朱紅色的腳趾頭,浸漬在微微渾濁的熱水裡。像是細小泡沫的白色顆粒在注水下翻動,一圈又一圈,慢慢泛黃的澡缸,浸著。

她皺折的肌膚因為水氣顯得透剔。脆弱又誠實。


真實緊緊地。


她睏。扯下一搓毛髮。整齊列在捲紙上。「這是我初次的毛髮。」電話一頭的他興味索然。就這樣了。她被開啟而又遺棄。字跡工整地寫作繳交評量。不斷修整自己以不致於歇斯底里哭泣。她躺下。棕色的頭髮揉在水裡,有種燒傷的味道。


蠟燭燒著;黑暗裡有溫柔的光暈。


她濡濕毛巾覆蓋挺立的乳房。「親愛的?」水輕輕地逤響。她搓弄海綿,產生許多水果香氣的泡沫。她小心翼翼地洗滌肌膚,靜靜注視一條一條的紋路與粉紅色斑點,如頭剔除銳牙的母獅。她想,也不想。像是沒有愛人與我執的方地。張愛玲的白玫瑰病懨懨又貪婪地吞食零食。她笑。那蚊子血可能不比腳趾艷紅的風景。


沒有人覷看或判斷的身體。她輕輕按摩著,如嬰孩緊實的小手散開。暈熱的水氣愈是猛烈。外面開始漂雨。她喜歡這樣的溼度與節奏。水緩流過微微坦開又闔起的雙腿。她以水果香氣的泡沫覆蓋私處。「即使不美的人也會因為水氣顯得溫潤可掬」比起在雨裡漫步冷得令人發嗦的電影情節,這個場景更適合求愛:沒有防衛、沒有面具。


可是她不想被求愛。


她允得鏡子裡女人的合同,以眼神交換彼此的遊戲規則。她緩緩剔除一些毛髮,安全地將銳利的小刀貼在隆起的肌肉上,想像自己活過來又死去。鹹血讓她發軟。她有條不紊地收集枯黃的毛髮,纖細的指尖順著髮梢擠出小小的水滴。


收音機裡的男人像是困在八零年代,保守地搖滾。女人沐浴是激進古典的。或許她沒有勇氣成為百分百的希臘。卸下五顏六色的妝,擺弄雕像般的姿勢,慘白的,更像五代的女伶。祖母嚴厲地看著她,她九歲裸露驚愕的身體出現一個一個手掌大的紅印子。澡盆裡的水淺淺的。廳堂裡一條表哥黑色的腳印。她覺得冷。玻璃霧了,她發昏。


只能不斷傾斜,成為自己的母親與小孩。不致於納西斯地與自己拉扯。她害怕注視自己的眼,怕誘引裡面的獸,或是瞧見孱弱又堅強的母親。「老是盯著石頭的人,最後也成為石頭」。她選擇不看清楚人生的肉體。或許她知道,解剖般地相信身體,比象徵性的哲學,慘忍。或也不慘忍。至少,她不選擇母權與清教徒式地洗滌自己。她的童年刻成一只杯。人生是美麗又悖德地。但她沒有。只能不斷傾斜,像是一個頭大細身體的小孩,不斷往前傾。


她裹著浴巾,疲軟又散著酒精。藍紫色的微血管透出細薄皮膚,她的身體因為熱水紅脹,思緒像樹枝分歧,無力地搖曳。這是趨近平和的時刻。停止管束即停止反叛的歌。


是女人也是小孩的。孤單的黑夜漆著風,可能因為酒精她覺得一些滿足,臉頰粉紅,如兩枚花瓣。她想人生大抵是霧裡看花,她不敢探究細理。這種子在生物課以顯微鏡觀察血液植下,老師結群的紅血球讓她臉皮搔癢;她想像身體滿佈紅得發熟的黑痘子,恨不得一顆顆揉碎,流出的體液在凹凸的皮膚上令她愈是作嘔。生物課裡她把本子撕爛,發狂摳著她的手臂,漬出幾十條紅色的痕。阿秦抱著她,要她看著自己糾結如雞爪的手。數學課裡同學傳來關心又輕蔑的紙條: 輕鬆點,不想在XXX見到你。她笑。這個大雜院不是她的人生,她如發毒誓地吼著許諾著,在地板痛楚地滾動著。


「寶貝,我愛你!」親愛的母親揉著她穿滿環洞的耳珠。她心裡頭對不住。

交換靈魂後,她的一部分已不是母親的孩子。她摯愛又恐懼的媽媽。


她作夢。可能因為起士的緣故,趴在澡缸的她轉身,迷濛驚覺在環抱的水裡,手腳捲曲細小。她勤奮地掙扎。這只是疲憊的夢,不是一場沒玩沒了的遊戲。她需要醒來。她的下體微濕,肌膚滲出一層薄薄的汗。


「我已經不是孩子,不是妳的孩子。」她彷若在滾水的地獄,灰色的海洋發出汩汩的聲音,永恆般殘忍地對身體暴力。